Wednesday, May 14, 2014

張大千女弟子畫家方召麐

張大千女弟子畫家方召麐的傳奇一生
文/靜齋主人

我將講述一個女人傳奇的一生。
她叫方召麐,是中國最早一批進行現代水墨實驗和國畫改造的藝術大師。
她是數個大學的名譽博士,香港紫荊獎章的獲得者。
她的作品在世界各地展出,從倫敦到美國再到東京。中國美術館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個人畫展是她的。
英國王妃戴安娜和查理斯王子大婚時,倫敦大學送的禮物是她的“磐石圖”。
她的作品被李嘉誠,霍英東等香港上流社會人士競相收藏,在上世紀90年代,她的一張畫可以換香港一套房。
她走在香港的街上,很多人都會尊敬地前去問聲:“方先生,你好啊”。
人們卻不知道,這一切榮耀風光的背後,是一個女人怎樣的故事。
一個真正的大家閨秀
穿越歷史的煙塵,晨曦中,少女時代的方召麐眉目清朗,身著深藍布衫、黑色長裙,緩緩步出方家宅院,經過石橋,穿過幽靜的弄堂,走進茂林成蔭、書聲琅琅的競志女中。
1914年出生於無錫世家的方召麐,是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。因為是長女,父親方壽頤給她起名“召麟”,希望召來男弟。後來,方召麐自作主張將“麟”改為“麐”,意為母麒麟。
   方壽頤是無錫最早一批工商實業家,與榮毅仁家族交情深厚,開辦紗廠,占地數十畝,有千名工人。小召麐4歲開蒙,研讀經史子集,自學碑帖,6歲跟隨家庭教師學英語和西方文化。
   良好家訓造就之下,方召麐性格溫暖醇厚,天賦敏銳過人。1927年的江南,繁華富庶,雜花生樹。這一年,13歲的她迎來人生重要的轉折——跟隨國畫大師錢松喦學習中國書畫。僅僅一年,她的作品就入選當地有名的白浪畫會舉辦的畫展,和老師一起展出畫作。
    1925年,戰爭爆發,父親帶著一家四口乘船逃難。11歲的召麟親眼看著父親身中流彈,頃刻之間停止了呼吸。
   孤兒寡母重返無錫時,父親工廠落敗,曾經有六七個傭人照顧的召麟再也無法繼續貴族的生活。“由儉入奢易,由奢入儉難”,但面對困境,年幼的方召麐沒有消沉,反而和母親一起挑起家庭重任。母親王淑英堅強開明,堅持供兩個女兒上學。方召麐先後在無錫、青島和上海讀完了高中和大學。
 彼時五四運動餘溫未消,中國女性扔掉裹腳布,嘗試走出閨閣,探索獨立。
  方召麐心中,也漸漸萌生願望:
  她想去西方看看,去看看更大的世界。
“那些殺不死我的,讓我更強大”
23歲,方召麟留學英國曼徹斯特大學,學習歐洲近代史。
這是曼斯特大學歷史上第一個中國女留學生。1937年,方召麟身著旗袍、手拎皮箱,氣質雍容美麗。輪船起航,中國這塊故土上的景色在迅速倒退,她睜大雙眼,好奇地看著這波瀾壯闊的時代。
風景秀麗的曼斯特校園,她結識了丈夫方心誥。作為抗日名將方振武將軍的長子,方心誥兼具軍人世家的豪爽尚武和文人教化的儒雅。這應該是每個女性夢寐以求的丈夫——在對方面前,自己的每一個角色都得到了完成。
然而造化弄人,二戰爆發,方召麐和丈夫不得不離開英國逃難,經挪威、紐約,返回上海,再到香港。其時戰爭已經彌漫亞洲,香港淪陷,他們入廣東,經廣西,出重慶,過武漢,輾轉多地,顛沛流離。
生性樂觀的方氏夫婦在困難中始終相扶相攜,且不乏幽默調侃,他們給每個孩子取了有紀念意義的名字:在天津生下的孩子,叫“津生”;桂林生下的,叫“林生”;安寧時期生下的雙胞胎,叫“安生”和“寧生”——方安生即是後來的香港政務司司長陳方安生女士。
1948年,他們終於在香港安頓下來, 夫妻倆以為可以過上溫馨幸福的日子,然而突如其來的一場醫療事故,奪走了丈夫的生命。留下8個幼齡子女,其中最小的津生只有2歲。
方召麐像瘋了一樣抓著醫生的白大褂要人。但丈夫終究是回不來了。八個孩子圍著母親恐懼地哭泣,而此時,也許有些孩子並不明白父親到底怎麼了。
方召麐沒有哭,太多的磨難已經讓她失去了哭泣的力氣。她忘不了清晨與丈夫相視微笑、對鏡畫眉的溫暖;夜晚,丈夫在書房手不釋卷,她則提筆作畫,當完成一幅滿意的作品就會徵求丈夫的意見;她忘不了一家人共進晚餐、談笑風生⋯⋯而現在只留下她一個人面對生活,面對八個孩子年幼懵懂的眼神。
暢銷書作者塔勒布在其新書《反脆弱》中,將人分為脆弱性格,強韌性格和反脆弱性格。脆弱的事物喜歡安寧的環境,強韌的事物不太在意環境,反脆弱的事物則從混亂中成長。美劇《紙牌屋》中的克雷爾,和百年前的方召麟都是“反脆弱”型的人格。
一場大病之後,方召麐忍著傷痛,挑起照顧家庭的重擔。接手丈夫留下的貿易公司一年之後,她奠定初步經濟基礎,然後關閉公司,專心畫畫。這個舉措遭到家人尤其是婆婆的反對,認為會斷掉家中經濟來源。她咬牙向婆婆保證,“很快,我的畫就可以賣錢。”
她天賦奇才,又無比勤奮,每天淩晨四五點就起來作畫,畫藝很快就能夠和老師比肩。拜師趙少昂只一年,師徒倆的作品就一同在日本展出。她在東京出版個人畫集,成為戰後第一個在日本開展覽的女畫家。
1953年,她又拜師藝壇泰斗張大千,張大千非常欣賞她,悉心加以指點。方召麟在藝壇名氣漸長,她的作品也開始得到收藏家青睞
落款時,她將自己的名字寫成“梁溪方召麐”。梁溪,是無錫的舊稱;麟和麐讀音一樣,而後者是母麒麟的意思。
她的心思從此昂揚。是啊,如此傑出的女性,為何要以召來麒麟男弟為執念,自己本就是女中丈夫。
40歲,尋找真正的自己
40歲時,方召麐的人生已經平靜,但她卻做出了讓所有人不理解的決定:離開香港再去倫敦,邊學習邊畫畫。
這次離開,不僅為了離開傷心地,也為了離開她嫺熟的嶺南派藝術風格,找到自己真正的風格。
40歲了還出去留學,不僅在當時看來驚世駭俗,即便在今天也需要勇氣。
婆婆首先表示反對,說“要走你就把孩子帶著走”。無奈,她採取“迂回戰略”,進入港大學習兩年,獲得博士學位後,孩子們也都長大了一些,大兒子曼生已經14歲。
方召麐跟婆婆談判:我必須要走。但我一次無法帶走8個孩子,先帶曼生走,安頓下來再接其它的孩子過去。請婆婆先幫我暫時照顧孩子,費用我來負擔。
婆婆知道,方召麐的念頭多年從未打消,這一次她理解了方召麐的苦苦求索,沒有再阻攔。1956年,方召麐再次留學倫敦,進入牛津大學,學習楚辭。
重回倫敦的日子新鮮而艱難。沒有了香港的藏家買畫,沒有了穩定的經濟來源,方召麟只能以獎學金和畫賀年卡片為生。方曼生放學後提著水桶到街上擦車賺錢,貼補家用。
日子稍微寬鬆一些,她陸續將其餘的孩子接來倫敦,安排進入寄宿學校就讀。
英國人非常喜歡方召麐畫的玫瑰。第二年,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就為她辦了個人畫展,一炮而紅。之後,她的展覽開遍世界各地,從德國慕尼克,到美國紐約,從加拿大到新加坡。
但方召麐並不滿意。這個時期的作品,還是趙少昂和張大千兩位老師的影響居多,她要努力找自己。
整整十年,她艱苦跋涉,上下求索。
1960年代,她隨張大千在西方遊歷,在博物館如饑似渴地飽覽中外名作。跟隨老師,她認識了許多當時的名畫家和收藏家,如趙無極,潘玉良,丁雄泉、方君璧、王季千,一起探討中國畫在世界畫壇如何立足和發揚。
她獨自遊歷了歐洲的名山大川,足跡遍佈阿爾卑斯山,比利牛斯山,蘇格蘭山區和英國湖區。之後又回到中國,遊覽中國的江南塞北。
為了體會西方藝術的精妙,她甚至嘗試油畫和抽象畫,自覺地進行中西結合的實踐。她還將英國的巨石陣創作成國畫《磐石圖》,在戴安娜王妃和查理斯王子大婚時,當做新婚賀禮贈送給英國王室。
1970年,她飛去美國,在美國西海岸張大千的家中,隨侍聆教一整年。張大千給了她很重要的點撥——“拙”與“生”的美學風格選擇。
經此點撥,方召麐從人生閱歷中汲取長處,將傳統的功底,西方的眼界,和人生感悟一起融入作品中。
她在倫敦畫室獨自居住,創造出全新的方式風格大寫意山水作品,被國學大師饒宗頤稱為“挾風雨以振雷霆”,震驚畫壇。張大千對此非常欣慰,親筆題寫一副對聯稱讚她的作品境界:二三星斗胸前落,十萬峰巒腳底青。
60歲,迎來人生的巔峰
方召麐的人生可謂坎坷。
第一個十年,她面對父親的早亡,與母親一起撐起家庭;
第二個十年,她獨在異鄉求學,開闊眼界,性格益發堅強;
第三個十年,她在顛沛流離中生下八個孩子,成為一位偉大的母親,又遇到了丈夫的離去。
十多年的獨自尋找,上下求索。
生命的第六個十年,她迎來了人生真正的巔峰,迎來了藝術生命的真正成熟。
伴隨著風格的確立,方召麐的畫名越來越響,銳不可當。猶如一座沉默多年的火山,她迎來了真正的噴發。
她榮膺香港紫荊獎章,作品被印在地鐵票上,香港人人都見過她的梅花圖。
池田大作為她寫下四百行長詩,稱她為“畫伯”。
東京富士美術館為她製作電視片,稱她為“中國畫的巨匠”。
她的畫成為香港上流社會爭相收藏的作品。李嘉誠、霍英東、邵逸夫、賭王何鴻鑫、 特首董建華、妹妹董建平、猶太收藏家瑪麗莊智博夫婦,英國收藏家許謨士、水竹松石山房(香港大收藏家)都藏有她的作品。
王菲御用詞作家林夕不僅收藏方召麐的作品,還臨摹她的書法寫經,林夕認為方召麐的字“美得不得了”,他說,“齊白石的蝦和方召麐的船,都是可以不斷重複而別有韻味的。”
她的作品被大英博物館,中國國家博物館,中國美術館競相收藏。1997年,香港回歸之際,政府出面請她書寫香港回歸紀念碑,立在黃帝陵內。1998年,方召麐在中國美術館辦展,上下兩層500多幅作品,盛況空前。
在畫展休息室,著名書法家啟功見到了方召麐,方召麐稱呼啟功為老大哥,啟功則向她伸出了大拇指說,你是真正的大丈夫!
“結婚就得買菜做飯哪有時間畫畫”
方召麐對自己的藝術視若生命。在90年代的香港拍賣行裡,她一張畫的價錢能買香港一套房,但她很少賣畫,亦從不為了金錢名利而放低自己的藝術標準。她說,藝術家不能太有錢。
如今,人們面對她留下來的數萬張作品,清點、整理和存檔都要耗費巨大的時間精力,難以想像她是如何在一個個淩晨,獨自披衣起床,在畫案前創作出這些世人讚譽的精品。
方召麐總是面帶笑容,樂觀開朗。她未曾再婚,有8個孩子的她依然像個女孩一樣可愛。
對於物質,方召麐總能保持”得之怡然、失之淡然”。生長於大戶人家,也歷經生活磨難, 她深諳生活艱辛,也能安享物質之美。她可以手提價值連城的愛馬仕鉑金包、法國定制的廓形大衣,亦可以穿著保姆從菜市場買的15塊港幣一件的格子襯衣。
她愛穿旗袍,80歲時做了新旗袍仍然要得意地展示給朋友看。醫生讓她少吃甜食,但她愛吃巧克力,經常背著子女偷偷吃一小塊,再吃一小塊。她喜歡做指甲,小費給的最多;她也逛街,不買化妝品,而是買青花瓷瓶和硯臺毛筆;她還喜歡京劇,曾經和梅蘭芳的前妻,“冬皇”孟小冬學過老生,還能唱青衣。
無論年紀多大,她出門都不讓人攙扶,而是以英式禮儀挽著同行男士的手臂。
老傭人尤利跟隨她多年。好朋友來家裡拜訪,她會偷偷讓朋友給尤利一百塊小費,“這樣她會很高興!”
朋友問她,方先生,這麼多年,沒有人追您麼?
她說,追我的人不要太多啊!但是我不能結婚,我要是結婚了,就得給他們做飯,哪有時間畫畫!
她真是活的明白自在。
74歲的方召麐
90歲後,方召麐又試圖創造新風格,作品由雄渾變為清淡,返璞歸真,乾淨如天堂一般。但她的時間不多了。92歲,方召麐心臟病突發入院治療,經搶救後蘇醒。她認為自己沒事兒了,於是讓子女們都回家。
過了一會兒,常年服侍她的老傭人尤利問她,您感覺怎麼樣?
方召麐說:“OK。”說完停止了心跳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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